原標題:華為為這個意大利人設立了一個研究所
Renato Lombardi
“來華為,生活翻開新的一頁”
2007年底的一天,華為微波團隊的Denis Han(后任華為米蘭研究所所長)聯(lián)系我,希望我們能見一面。
第一次知道華為是在2004年。當時,在西門子工作的我,將微波產(chǎn)品賣給華為,用于華為在柬埔寨的一個項目。不久后我參觀了華為深圳總部,去了高大上的F1展廳,見識了深圳的工廠,特別是看了華為的發(fā)展軌跡后,一下子感覺到:“華為并不是一家純粹的中國公司”。華為的生產(chǎn)制造員工很少,研發(fā)人員占了非常大的比例,這樣的華為更關注長遠的創(chuàng)新和發(fā)展。回去后,我在西門子內(nèi)部做了一個報告,告訴他們,華為作為一家跨國公司,雖然規(guī)模還比較小,但在將來幾年甚至數(shù)個月,我們就能看到它發(fā)展壯大。
這一次短暫的“約會“讓我對華為印象深刻,但此后并沒有什么交集。直到這通電話的到來。
會面的那天,是圣誕節(jié)前一個特別冷的下午,在米蘭的一家咖啡館,Alex Cai(時任歐洲研究所所長)是面試官。與其說是面試,不如說是一次業(yè)務規(guī)劃討論會。Alex非常坦誠地告訴我,華為的IP微波產(chǎn)品,核心部件室外單元(ODU)依靠代工,競爭力不足,人才也較為匱乏,他們希望能夠找到微波的“明白人”,解決“ODU的自研開發(fā)”,“看清微波的發(fā)展方向”,構(gòu)建IP微波的核心競爭力,打造華為微波的品牌。
我們討論了一下午,一致認為,華為需要建立自己的微波研發(fā)能力中心,最關鍵的是要擁有充滿競爭力的人才,因此最好建在人才聚集的地方。
大家不約而同選擇了米蘭。米蘭是全球知名的微波之鄉(xiāng),諸多知名公司如西門子、阿朗、愛立信在米蘭都設有微波研發(fā)和銷售機構(gòu)。還有如米蘭理工大學等大學專業(yè)投入微波人才培養(yǎng),人才資源豐富,微波產(chǎn)學研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完整。
我們甚至討論到初步規(guī)劃:多少人,多少投資額,需要多少時間等等。這讓我極為觸動,也促使我最終下定決心從一家西方公司來到華為。
我知道,一開始我在華為的職位會比以前低,而且離開一個工作十幾年的地方,打破原來長期積累的人脈關系和資源重新開始,困難會很多。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充滿激情,喜歡嘗試新事物的人。在華為開啟一段全新的生活,組建自己的團隊,從事新的業(yè)務,還有什么比這更具吸引力呢?甚至可以說是一次重生。(順便提一下,我的名字在拉丁語里的意思就是“重生”之意。)就像翻一本書,前面的一頁已經(jīng)翻過去,等待我的是新的一頁。
“抄近路”打響頭炮
籌建米蘭微波分部的那段時光,非常有趣。
那是2008年的夏天,Denis Han、Logos Tao(時任西安ODU PDT 經(jīng)理)、William Gou、Franco Marconi和我,5個人擠在華為代表處一間靠近咖啡機的小辦公室里,聲音嘈雜,空調(diào)也壞了,但我們一起憧憬著未來:租辦公室、找到合適的人才,從無到有地建立微波研發(fā)能力中心。唯有想象未來,才能熬過這個炎熱的夏天。
我利用一切機會和資源向業(yè)界專家介紹華為和微波發(fā)展平臺。最開始我找的是和我共事過的人,他們都是在業(yè)界具有10年甚至20年以上成功經(jīng)驗的專家,我們彼此了解,互相信任。就這樣,組建了最初的微波專家核心團隊。
組建米蘭研發(fā)能力中心的同時,華為面臨的業(yè)務挑戰(zhàn)也到了緊要時刻。2008年10月,華為中標沃達豐項目后,產(chǎn)品的研發(fā)壓力隨之而來,客戶要求幾個月內(nèi)通過POC(proof of concept)準入測試。
我著手和中國同事一起建設測試環(huán)境。測試選在哪里合適呢?當時,米蘭的辦公室剛剛裝修好,還沒有實驗室。而華為在西班牙已經(jīng)建有一個移動創(chuàng)新實驗室,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選擇。但我堅持必須在米蘭測試,要讓客戶看到米蘭微波技術(shù)團隊的承諾和競爭力,以此與客戶建立長期的合作關系。(后來我們成功創(chuàng)建了聯(lián)合創(chuàng)新中心。)
我決定“先斬后奏”。一次和關系很好的客戶共進午餐時,我問他們:“在下周和華為的正式會議上,能否請你們問問華為是不是在米蘭測試?”一周后,客戶告訴我:“Renato,你還不知道,沃達豐已經(jīng)跟華為提出在米蘭測試了。”
我為此興奮不已。但沒想到的是,客戶選擇在中國的大年三十(2009年1月26日)測試。此時,距離測試不過幾周的時間,我們必須非常快速地將實驗室搭建起來。
測試工程師胡斌,帶著十幾人的團隊遠渡重洋,從中國來到米蘭幫助我們。我記得有一個周末,我和其他意大利人像木匠一樣,把一個個螺絲擰緊,一塊塊瓷磚裝好。一般研究者不會去做鋪地板、走線之類的事情,但微波分部就像我們的家一樣,每個人都知道它對我們意味著什么。大家都認為這是米蘭團隊非常關鍵的時刻,相當于頭炮,一定要打響。因此每個人都很堅定也很投入,沒有誰因為要在周末做這些事覺得有問題,都希望能夠成功。
不到兩周時間,實驗室從無到有建了起來。但是產(chǎn)品版本還沒到TR4,我們就迎來了測試。
在西安和成都的中國同事也主動放棄了春節(jié)和家人團聚的機會,24小時全天候支持我們。每天,米蘭、西安和成都三地的團隊在客戶測試結(jié)束后,就開始通宵定位和修改問題,改代碼編版本,不斷的測試和驗證。
這個時候我才理解,“Fen Dou(奮斗)”這個詞的真實含義,以及這種鼓舞著華為人前進的價值觀。
測試雖然磕磕絆絆,并沒有100%完美,但在團隊的緊密配合下,兩周后我們通過了客戶的考驗。幾天后,當時的固網(wǎng)產(chǎn)品線總裁丁耘來到米蘭。我向丁耘解釋為什么要在米蘭測試,但還是有些擔心,因為我“抄近路”,走了一些捷徑。丁耘讓我不要擔心,他說,華為因為我,早就決定將測試放在米蘭,而事情也證明,很成功。
對米蘭團隊來說,這一次測試僅僅是開端,但非常重要。因為我們第一次向關鍵客戶展示了華為的微波技術(shù),向客戶證明了,華為米蘭不光有研發(fā)設計能力,還具備行銷、服務方面與客戶的連接能力。我們深刻理解和實現(xiàn)了客戶的需求。因此,就像汽車需要燃料一樣,我也需要這場測試放在米蘭。
當面臨兩種選擇時,有時候我們需要提前謀劃,而不是等到事情發(fā)生時才去行動。實際上,意大利人和中國人很像,會采取非常務實的辦法:如果前面有一個障礙,繞過它并達成目標,是最簡單的方式;如果不得不面對,我們就盡最大的努力克服它。
一年完成外界認為兩年都做不到的事
2008年下半年,當米蘭微波分部初具雛形,華為ODU的自研問題也提上了日程。
ODU由合作廠家提供,在性能、技術(shù)特點、整體質(zhì)量等方面競爭力不足,無法與老牌微波廠商匹敵。憑借在微波20多年的經(jīng)驗和判斷,作為團隊成員之一的我,第一次出差成都期間,提出了“一板設計”的方案。這個方案從產(chǎn)品性能和生產(chǎn)能力上可以超越對手的“兩板式”設計,但技術(shù)難度更大,對研發(fā)團隊提出了更高的要求。
大家對新方案產(chǎn)生了激烈的爭論。我和米蘭團隊堅信這一判斷,并試著說服其他團隊。在經(jīng)過長時間郵件和電話的“乒乓”后,我和其他微波專家決定從米蘭飛赴西安(當時西研剛被批準作為華為在中國新的微波ODU發(fā)展中心),和無線產(chǎn)品線的研發(fā)團隊當面溝通。
那是一個寒冷的清晨,我和Logos一行幾人,冒著寒風在古城墻上來來回回走了很久,邊走邊詳細分析新老方案的優(yōu)劣,試著提前預測所有可能出現(xiàn)的技術(shù)性和組織性問題。我對陶紅明說,我們有信心能夠?qū)崿F(xiàn)新方案,外界說華為兩年都做不出ODU樣機,我們會證明我們不僅能完成,而且一年就能做到。
討論了足足4個小時。雖然彼此都知道,新方案在技術(shù)上還存在一定的風險,但我們堅定了這一選擇。
最后,我們成功了。我們不僅自研出室外單元,還推出了華為自己的微波產(chǎn)品。我的團隊做到了!產(chǎn)品最終命名為XMC系列,正式的名稱是eXtreme Modulation Capacity,但我立即想到,XMC就是“西安、米蘭、成都”的簡稱,意味著三地團隊共同努力實現(xiàn)了產(chǎn)品的聯(lián)合創(chuàng)新開發(fā)。
“用激進的承諾給團隊壓力和動力”
要打造業(yè)界領先的高品質(zhì)微波產(chǎn)品,很多新的挑戰(zhàn)等待著我們。在毫米波范圍內(nèi)的超高頻電路設計是業(yè)界公認的難題。常規(guī)頻段的微波產(chǎn)品設計和加工相對獨立,到了Eband(E頻段,80GHz),將電路設計和制造工藝分開幾乎不可能。如此高的頻率,最微小的缺陷都會導致災難性的寄生效應,因此在設計階段,有必要考慮制造上所有可能發(fā)生的意外事故,還要保持適當?shù)睦麧櫬省S捎诟鞣N技術(shù)和后勤原因,包括在中國一些關鍵零部件進口困難,因此我決定在米蘭制造80 GHz的部分工藝,也便于和科研團隊保持更密切的連接。
我在米蘭找到了一位經(jīng)驗豐富的微波制造顧問。在顧問的幫助下,研發(fā)團隊掌握了制造流程和關鍵控制點,可以說是產(chǎn)品質(zhì)量保障的“敲門磚”吧。我們設法制造出在高頻下核心器件SiP(System in Package)的高容量,在中國的工廠完成最后的裝配。
因為從未做過Eband產(chǎn)品,在達成目標前,我們和生產(chǎn)線花了好幾個月不斷測試驗證,解決問題。
那段日子,支持Eband的專家團隊完全沒有時間的概念,每天不知疲倦地不停做實驗,尋找問題原因。有一次一個新的問題導致量產(chǎn)下降,我記得我和其他工程師從米蘭飛到松山湖,和來自西安、成都和上海的團隊一起工作,所有人付出成倍的努力直到找到根因。這次出差我至今記憶猶新,因為我在家中打籃球時不慎摔斷了手,那期間我的手一直打著石膏。
讓人高興的是,這是我們遭遇的每一件事。現(xiàn)在我們引領著微波行業(yè),占據(jù)市場最大的份額。
“文化就是適應”
在公司8年,我經(jīng)常遇到一個相同的問題:作為一個西方人,到一家中國公司,文化差異比較大,你怎么去適應?
我認為沒什么特別。就公司本身而言,所有的大公司都有不同的組織機構(gòu),但往往有一些共性是需要我們?nèi)ダ斫獾模涸鯓釉谝患掖蠖鴱碗s的公司工作。
華為歐洲的一些外籍管理者,很多曾在愛立信、西門子的總部工作,他們常問我在華為如何溝通。很多時候,我試著建議他們換一種方式做事。部分人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(jīng)不在總部工作了(總部在中國)。無論何時何地,你需要適應新公司的價值鏈,新的領導以及他們的管理和工作方式,找到你的價值所在。
除此之外,還要了解中國,了解華為。理解了他們的文化和思考方式,才能更好地溝通。25年前我就來過中國,上世紀90年代去過多省出差。每到一地,我都會到周邊轉(zhuǎn)一轉(zhuǎn),參觀旅游景點,體驗當?shù)氐奶厣宛^和傳統(tǒng)食物,慢慢喜歡上了中國,中國的歷史和文化。
我會告訴團隊的外籍專家,學習一些基本的中文,特別是,“不要去意大利餐廳、快餐店或其他西餐館,我們就吃中國食物。”因為這是我們能更好地理解中國同事的一個方法。很多時候,中國同事會問:“你會說中文嗎?”事實上,我不會說中文,但我會說三四百個中文單詞。這是我的求生工具。
理解一個人比會說一門語言更重要。達爾文很多年前告訴我們,不是最強大的人能生存下來,而是適應新環(huán)境最快的人才能生存。
文化就是適應,就是尊重多樣性。沒有人希望我的行為像一名中國人,我是意大利人,但我深深地尊重中國文化和中國人,這也許是我的錯誤可以被原諒的原因吧。
Renato在華為獲得的獎
“我喜歡看到事情積極的一面”
那么如何更好地適應呢?我的態(tài)度一直是:不抱怨,多微笑,看看事情積極的一面。
8年前的華為,就像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,雖然長得很高,但并不成熟,比如在流程、制度等方面還不是很完善。有同事可能就會抱怨,甚至問我:“Renato,你怎么從不發(fā)火呢?”我說,我們被聘為華為員工,是來發(fā)現(xiàn)問題,提出建議,解決問題的。任何公司在發(fā)展過程中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,華為也不例外。如果沒有任何問題,那還需要我們做什么?
而即便一開始融入團隊并不是很順暢,但華為主管尤其是高層的支持,是我之前從未遇到過的,讓我能滿懷信心堅持下去,并最終找到了和總部以及其他團隊最好的配合方式。
我還記得,加入華為后第一次來深圳,見到了公司的高層領導,他們很直接地問我:“你需要我們怎么支持你?”我很震驚。之前在其他公司找高層領導,通常只是去匯報工作。和高層領導溝通完2個小時后,我開始陸續(xù)接到其他同事的電話,他們已經(jīng)從高層領導那里接到了任務。這樣的領導力和執(zhí)行力深深震撼了我。這之后,只要到深圳出差,我會給每位高層領導發(fā)郵件,他們總是會抽出時間欣然與我交談,而到最后依然會問我:“我怎么支持你?”
公司的成長,改進和變化,并不是朝夕之間,我們需要去理解:如果路徑是正確的,我們可以等待一些事情的適時發(fā)生。就像登山,一路可能會遇到很多蚊子,如果蚊子咬我,我也不會停下攀登的腳步,我只會拍一下它,然后繼續(xù)前行。因為我的目標是登上山頂。
“我也是一頭狼”
不止一個中國同事對我說,“Renato ,你很華為。”我一直認為,我的個性和華為還是很符合的。
在米蘭的日子,我總是早一點到研究所,晚一點回去。和家人吃完晚餐后,我通常會打開電腦繼續(xù)工作。除此之外,一年我有140天左右的時間在全球各地出差,尤其是中國。出差途中,無論是飛機還是火車上,只要有時間我也會打開電腦工作。我每時每刻都在思考,只要有想法就會立即寫下來。我真的很喜歡這份工作,也從未想過要在工作和生活之間畫一條明確的界線,因為這就是我的生命。
微波團隊也是如此。團隊目前有50多人,我不喜歡去看他們在做什么,我相信我的團隊。我也不想過多地管理,事無巨細地告訴他們該做什么和怎么做。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工作負責。當你知道這件事非做不可的話,你一定會付出很多很多去努力完成。
我喜歡給別人看我的華為工卡,告訴他們,我的工號是900004,是華為歐洲研究院的第4名外籍員工,也是意大利米蘭微波分部第一個外籍員工。說起來,也挺有意思。我經(jīng)常作為唯一的非中國人在中國參加會議,記得有一次在討論某一個機密文件時,他們說我不是中國人,拒絕給我看。我拿出工卡給他們看,說:“我是華為員工,破釜沉舟來到了華為,從決定進華為的那一刻起,就沒想過半途而廢。而你們有一天或許還會離開,所以我比你們更有理由看這個文件。”最后,我獲勝了。
直到現(xiàn)在,我依然覺得自己來華為是幸運的,能和非常優(yōu)秀的團隊,一起做著業(yè)界最前沿的研究,貢獻著新的思路和想法。而華為米蘭微波從無到有,從有到強,研究所就像我的孩子一樣,已經(jīng)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。展望未來,我更看到了米蘭微波的無限機會。
有人曾對我說,華為人充滿“狼性”,還好我也是“一頭狼”,因為我喜歡吃生肉和帶血的食物。開個玩笑。在我看來,意大利人和中國人都是實用主義者。不論國籍,只要我們能提供大家想要的結(jié)果,一切事情都會為你打開門。